沈继伦如今的记忆里，已经几乎没有他和弟弟沈立人不和的部分了。人好像总是这样，在一个亲人逝去之后，就只能记得他曾经的好了。
然而实际上，他和沈立人的相处，总是处在两个极端。当他们不说到那些令彼此反感的部分的时候，他们好得别人看了总会猜测他们是不是从来不吵架；一旦他们谈到这一部分，无论双方怎样尽最大的努力去克制，最后他们俩都会吵得天翻地覆，恨不得把对方赶出家门。
他们在那些吵架的时候，是如此真切地厌恶着彼此。他们的心情是一样的，得到的结果却是不一样的。
沈继伦总是被父母骂的那个。
沈继伦整整比沈立人大十一岁，他们的生日甚至在同一天，真的是整整十一岁。
母亲生下沈立人时已经四十三岁，生产的过程十分痛苦且危险。沈立人的到来是个意外，但所有人都欢迎这个意外，也因此，老来再得子的父母给了他太多宠爱。
沈继伦至今不明白，养育自己时理智适度的父母在养育沈立人时，为什么能变化得那么彻底，把沈立人溺爱到全世界都搁不下自己的程度。
沈继伦一度非常嫉妒沈立人，所以他拒绝送他去幼儿园，拒绝带他出门玩儿，拒绝跟他一起走亲戚。
在沈继伦的抗拒、父母的百依百顺中，沈立人悄然长大，成了一名初一学生。而沈继伦早已成年，他收起自己的嫉妒，决定好好和弟弟相处。
最开始一切都很好。
沈立人从小受宠爱长大，所以一直是小孩子性格，人又机灵，很会撒娇讨大人喜欢。沈继伦做交传工资非常可观，所以常常给他零花钱花。
但后来，他发现沈立人有太多自己不能接受的缺点。
沈继伦不要求他学习成绩有多好，也不会干涉他早恋，但沈继伦受不了他的不懂礼貌和不负责任。
每当沈继伦听到他对父母不耐烦地敷衍、对朋友大喊大叫时，沈继伦总忍不住说他。
最开始两人会像两个文明人一样试图互相说服彼此，但很快他们就会发现对方绝不可能与自己达成一致，于是他们开始吼叫，冲对方大声咆哮。
但这持续的时间很短，一是因为沈继伦会很快冷静下来，二是因为沈立人会夺门而去。
这就说到沈立人的第二个让沈继伦无法接受的点——不负责任。父母已经近六十岁，然而还要时常担心彻夜不归的沈立人，有时甚至要走夜路去找他。
每次沈继伦冷静下来，总觉得自己不应该跟他吵架。沈立人已经13岁，有了自己的想法和强烈的自尊，骂他是不行的——他常常这么对自己说。
然而一年后一切已经太晚时，沈继伦只恨自己那时没有把他彻底教好。如果他有的话，或许两个家庭就不会破碎了。
沈继伦接到电话的那一瞬间，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一切，就要随着这个电话消失了。
他在母亲破碎的声音里只捕捉到几个字——脾脏破裂。他身体麻木了一瞬间，几乎跪倒在地。等那一瞬间过去，他惊慌失措地跑出办公室，一时竟找不到公司的门在哪里。
他赶到医院时，沈立人已经早就咽了气。父母在太平间外的长椅上，肝肠寸断地呆愣着。沈继伦一步一步地走进去，掀开那张白布。沈立人脸色雪白，连嘴唇也没了颜色，安静地躺着。
沈继伦眼泪奔涌而出，叫了两声他的名字，慢慢跪倒在地。他鼓了好几次气，才敢掀开他腹部的白布。
沈立人腹部一道伤口，并不长，但就是这么一道不长的伤口，让他几乎流干了血。脾脏，多么脆弱，用力打击都会破裂，更何况被扎到。
沈继伦抓着沈立人的手，嘶哑道；“你才十四啊……”说完这一句，他再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，伏在地上痛哭起来。
他本来以为，在他人生中再也不会有任何事情会让他更加感到撕心裂肺，但就在第三天去墓园的路上，他的父母双双在车祸中丧生——就在他的面前！
当时墓园派来的车开在前面，父母带着沈立人的骨灰盒也在上面。沈继伦开自己的车带着沈立人的几个同学开在后面。
墓园的车开得快，沈继伦开得慢，中间隔了几个超过来的车。
一切几乎发生在眨眼间，沈继伦趁红灯站起来从天窗确认墓园车的位置，前面红灯变绿灯，墓园车开始再次出发。沈继伦已经低下了头，准备开车，余光瞥见一抹红色一闪而过。
接下来的场景，沈继伦总在噩梦里梦到。他耳边听到那声巨响，抬头再看时，墓园车已经完全被大货车压扁了。还有几辆车被波及，但他眼里只有那辆已经变形的车。
他发疯似的跑过去，徒手去扒那些沙土，早已听不到周围人在说什么。直到被人强行架开，他还回不过神来。
他在路边草丛坐着，满手鲜血，黑色衬衫上全是泥。周围人窃窃私语，有警察在旁边陪着他，他都不知道。
他行尸走肉似的地坐了一阵，突然站起身来拔足狂奔。他跑到石霈家门前，将门砸得嘭嘭作响，嘴里胡乱喊道：“偿命……还我啊……杀人偿命啊！”
石霈的妈妈打开门，神情比他还癫狂，瘦瘦小小的女人，却把沈继伦推得一趔趄。她冲上来撕打着沈继伦，哭叫道：“你偿命！是你家害了我儿子！我儿子多好的孩子，多好的孩子啊！这下子全都毁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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